23岁的李文星被发现时是在104国道旁,一个杂草丛生的四边形水沟里。水沟位于天津市近郊静海区,西外环与北外环交叉口一个蓝白色路牌下面。水沟边缘陡峭,但站在公路上几乎看不到它的痕迹。水还算清,可以映出天上的云,清晨,有人来此钓鱼,并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。

   (发现李文星尸体的水沟。张笑晨摄)

  据天津警方通报,7月14日18时55分,天津静海区城关派出所接群众报警称,在水沟内发现一具尸体。尸体头朝西,背朝上漂浮在河沟内,衣着完整,未发现外伤,后证实是李文星,经检验符合生前溺水死亡特征。

  附近一位环卫工人告诉《后窗》,这个水沟大约有一人多深,李文星的尸体被发现后,曾有人在水沟附近烧过纸。

  “专业就业压力太大,想多赚点钱,让我爹妈和妹妹过得好些。”李文星生前曾这样对大学同学说。2016年,东北大学毕业的李文星来北京求职,因为IT行业薪酬高,他希望在中关村的互联网企业里找到一份工作。通过互联网招聘平台“BOSS直聘”,他拿到“北京科蓝公司”的Offer。

  合租室友曾劝他警惕传销组织。虽有顾虑,但急于减轻家里负担,5月20日,李文星在北京南站坐上前往天津的城际火车。此后,家人、同学再也没有见过他。

  距离水沟5公里远的上三里村,一个从传销组织窝点逃出来的大学毕业生自称见过李文星,他们在一个名为“蝶蓓蕾”的传销组织内部一起住了一个多月。

  据《中国青年报》报道,静海区公安分局民警表示:根据李文星随身携带的传销笔记等物证,分析认为其极有可能误入传销组织。

  (路牌下面就是发现李文星尸体的水沟。张笑晨摄)

  天通苑,两个纸箱

  室友陈栋把李文星的冬装一件一件叠起来,然后是床单、枕头,最上面是毕业证书、之前的劳动合同、社保卡。23岁的李文星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印记,全部被装进两个纸箱子里。陈栋用胶条封好,寄给李文星家人,随着尸体一起火化。

  7月14日晚上9点多,陈栋接到李文星远房哥哥电话,“文星遇害了。”那天夜里,陈栋瞪着眼睛,一宿睡不着。他哭了。此前,李文星曾给他发过有些异常的信息,但他没能及时意识到出了问题。

  李文星和陈栋是大学同学,毕业后先后来北京找工作。他们在北京天通苑某小区一栋群租房里住了3个多月。群租房里住了6户人家。和大多数初到北京的毕业生一样,李文星与陈栋住在相对便宜的次卧,房间里只有双人床、衣柜、桌子等几样家具。两人每月分摊1650元的房租。周一到周五,李文星负责做饭,到周末就换陈栋,这样可以降低生活成本。

  李文星比陈栋早半年来北京,先在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学习Java编程。他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工资6000元,那是一家给事业单位做系统的互联网公司,因为公司规模不大又不重视培养新人,今年春节前李文星就辞职了,当时他还没找到下家。

  陈栋来北京前,曾向李文星询问这里的就业情况,李文星告诉他,北京很适合做IT的人发展,还说自己会很快找到工作。结果,陈栋比李文星先找到工作,通过网络招聘平台“BOSS直聘”。据陈栋回忆,大概在3月左右,李文星也注册了“BOSS直聘”。

  辞职后的李文星一直没有收入,陈栋知道他存款所剩无几,曾告诉老同学:“手里没钱了和我说。”李文星很要强,去天津之前从未跟陈栋开口借钱,但他的求职标准越降越低。

  5月15日,一名自称“北京科蓝公司”的招聘人员通过“BOSS直聘”平台跟李文星取得联系,简短的电话面试后便让他到天津滨海高新区报到。“他曾经拒绝过一家在天津的单位提供的工作,可这一次,不知道为什么,他特别拧,坚持要去。”陈栋回忆。

  5月20日,李文星在北京南站坐上前往天津的城际火车,因为“北京科蓝公司”承诺实习一个月就能回北京,李文星只随身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笔记本电脑。出发前,陈栋要了李文星家里的电话,还提醒他如果去居民楼要多注意,他之前在新闻里看过,传销组织都是隐匿在居民区中。

  李文星也有过犹豫,但因为急需一份工作,他最后还是决定去天津。他告诉陈栋,“薪水不错”,“好在去一个月就能回来”。

  去天津之前不久,俩人最后玩了一次英雄联盟游戏。

  此后,李文星两次主动联系陈栋借钱。第一次,李文星给陈栋留言:“借500,转我支付宝就行。”陈栋觉得这不符合李文星的行事风格,怀疑是被盗号,让他说句话证明是本人,李文星发来语音,“你转我支付宝吧”。第二次,李文星又向陈栋讨要“欠款1000元”:“你去年去海南的时候拿我钱记得不?”这一次,陈栋感觉到异常,但没有深究。

  6月8日,也就是李文星第二次向陈栋借钱后,陈栋再也没有收到李文星的消息。

  真正的北京科蓝公司事后对媒体回应,在“BOSS直聘”中应聘李文星的“人事部薛婷婷”和“人事行政部王文鹏”并不属于科蓝公司,给李文星发offer的是个人邮箱,科蓝公司使用的是公司邮箱。

  “7月8日晚上,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,跟我妈说‘谁打电话要钱你们都别给’,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。”妹妹李文月此前对媒体回忆。

  (5月24日下午14时41分,前往天津求职的李文星在天津近郊静海区“家世界商业广场”,向妹妹发出了生前最后一个定位信息。)

  商业广场,最后的定位

  “家世界商业广场”位于天津近郊的静海区中心,这里是个交通枢纽,大量人群在此汇集。广场是人们往返天津市区、静海城区,和下面村镇的必经之地。一位满身刺青的东北人说,“这里(静海)比我老家还要乱”。

  5月24日下午14时41分,前往天津求职的李文星,就是在这里向妹妹发出了生前最后一个定位信息。50天后,他的尸体在距离此处五公里的水沟里被发现。

  某反传销组织的QQ群成员何凯自称在距离广场3公里的上山三里村超市后面的平房里见到过李文星。何凯说,那是一个属于“蝶蓓蕾”传销组织的窝点,他和李文星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。他对李文星印象最深的是,这个不到一米七的小个子男生很少吃饭,即使给他夹菜,他也回绝。

  何凯称,在传销窝点,十几个人住在一室一厅的平房,空气浑浊,屋子里没有电扇空调,人不停地流汗。李文星因为是新来的,只能在别人的监视下洗冷水澡。

  据何凯描述,“蝶蓓蕾”组织等级森严,成员待的地方被称作“家”,接收求职简历和让员工面试的职位叫做“网上”,从最底层的“帅哥、美女”,新老板,小扛,大扛,大导五个级别,小扛才可以发展下线邀约新人,而一般能出去接人回“家”的都是高身价的小扛,他们在组织中投入大量自己的钱购买产品,不会跑。何凯说自己当时已经是“小扛”。

  据何凯回忆,在“家”里,大家六点起床,半个小时洗漱,吃过没有肉的饭菜后,要上一上午课:教授如何在网上发展下线。下午大家会一起打扑克牌,李文星也参与,但很少有表情。晚上和白天一模一样的课,要讲到十点。何凯说,他们这个“家”是唯一不打人的,顶多饿一饿。

  “蝶蓓蕾案”曾在2006年被定义为“全国最大传销案”,涉案者多达50余万人,涉案金额20亿元,犯罪嫌疑人遍布全国30多个城市。何凯说,虽然公安打击力度很大,但是“家里”转移快,每个“家”地址偏僻,后面都是荒山野岭。何凯听近期跑出来的人说,李文星出事后,原来的“家”搬到沧州,改为在火车站附近,更方便转移。

  据何凯转述与多名逃出传销组织的人员聊天记录,李文星曾有过一次离开的机会,在李文星来的第三天,遇到警察“抄家”,领导和像李文星一样的新人去外面的荒地躲避,“新人被抓进去特别麻烦,他被领导架着跑了。”何凯说,错过了逃跑良机,之后李文星不再有机会。

  何凯最终用两个QQ号互相做聊天记录导演了一出戏,谎称家人发现了自己所在处,如果不去见家人,组织的“家庭结构”会被破坏。逃出去的何凯称自己犹豫一天后报警,但晚了一步,他们之前的“家”已人去楼空。

  得知李文星出事后,何凯之前约接李文星“回家”(带李文星去传销组织窝点)的阿红吃饭,得知李文星死亡,阿红突然大哭起来,“我要跳楼!我得偿命!早知道这样就不接他了!”阿红之前趁着“接人”也脱离了传销组织。

  在天津警方通报中,目前还没有确认李文星生前误入传销组织,但在他的尸体上发现了传销笔记。何凯也无法提供更为客观的证据。

  发现李文星尸体8天前,据静海公安消息,通过连续数月缜密侦查,在市局经侦总队、刑侦局、技侦总队和网安总队的大力支持下,一举抓获静海“蝶蓓蕾”传销组织高层人员7名、传销骨干人员25名,缴获、冻结赃款100余万元,成功将盘踞于静海地区的传销组织连根拔起。

  (何凯所在的传销解救群里的聊天记录)

  “什么最好的哥们?这么大的事儿我一点不知道”

  李文星出生于山东德州一个农村家庭。高中同学鲁迪记得,李文星是重点班的学霸,一直排名靠前。他每天6点上早自习,晚上9点40分下晚自习,从不做任何出格的事。“李文星在班级里和谁都玩得来,人缘很好。”鲁迪说。

  在“学傻了”的青春时代,能在周日去网吧打一局英雄联盟是男生们最幸福的事。李文星没有固定的英雄位置,每次都大方地说:“你们先选,缺什么位置我补。”

  用妹妹李文月的话说,哥哥文星从小就是全家的希望与骄傲。“哥哥在家的时候,会帮父母干活,很疼我。”李文星以高考600多分的成绩考入东北大学2012级资源勘查专业。他曾向家里嘱托,母亲的腰不好,不想母亲去造纸厂上夜班。

  李文月与李文星是龙凤胎,有着寻常人没有的默契,小时候一个受伤了,另一个也会哭闹起来。李文月从不嫉妒哥哥占据亲朋好友口中的“第一”,她一直是哥哥的“跟屁虫”。“世界很美好,哥哥带你去转。”李文星曾这样对妹妹说。

  考入东北大学后,李文星离开山东老家来到沈阳。大一刚见到李文星的第一眼,林义就对这个性格腼腆的室友有莫名的好感。“文星不怎么讲话,但会直言我的缺点,我都会听他的。”李文星不像别的男生,把脏袜子塞到床底攒着洗,他爱干净,衣服不超过三天要换新的。

  林义至今难忘在大学度过的第一个生日,李文星与其他两个室友凑钱,买了林义之前丢失的同款ZIPPO黑冰打火机,对于整个寝室4个家境一般的少年来说,这是一件“奢侈品”。

  从学校大门出去,右拐100米就是他们的“撸串”阵地。兄弟几个学业压力大、家里给的生活费紧张、和女友闹矛盾或是对未来迷惘了,平日不抽烟、不喝酒的李文星就会在此时陪哥们喝两杯,他也说过,“专业就业压力太大,想多赚点钱,让我爹妈和妹妹过得好些”。

  李文星成绩优异,刚入学便拿了奖学金,大二时被选中去吉林大学交流,但大三回校后,李文星改变了想法,认为计算机行业更有前途,“北京IT业赚钱特别多。”李文星向林义描绘着未来蓝图。

  李文星隔壁寝室的同学任在川说,2012年入学时,资源勘查是个热门专业,东北大学是985院校,校招情况非常乐观,没人担心就业问题。但由于2015年房地产趋冷,基建行业受到冲击,资源勘查行业就业形势也变得严峻,他们这一届毕业后从事本专业工作的人不到10%。和李文星一样,陈栋与任在川毕业后都没有从事本专业工作。

  在同学的回忆中,大三后,李文星开始不太读书,对本专业失去兴趣,很多时间花在玩英雄联盟上。但这个不善言辞的大男孩依旧保持着山东汉子的仗义,林义的手机丢了,李文星知道后不高兴地问:“你是不拿我当兄弟吗?这种事为什么不先和我说?”第二天下午,李文星给林义转了1100元钱,差不多相当于李文星一个月的生活费。

  林义与李文星吃的最后一顿饭是在东北大学餐厅里。临近毕业,同学们为先找到对口工作的林义饯行。那天,林义喝多了,只记得李文星搂着自己,但说了什么,他已经回忆不起来。

  得知李文星身亡后,林义整宿整宿无法入睡,内疚到几乎崩溃。“什么最好的哥们?这么大的事儿我一点不知道,还是看新闻。”李文星到北京后就很少再与林义联系。今年3月左右,高中同学鲁迪见李文星的最后一面,是为了庆祝陈栋找到工作,在北京龙德广场一家火锅店里,三个人难得找时间碰了碰杯。

  李文星出事后,东北大学校友组织建立了“李文星讨公道后援群”,一个又一个受骗大学生加入进来,“我就是在静海被困了26天!”一个从传销窝点逃出来的人在群里说,我是趁着转移地点时在一个宽街跑的……没想到李文星死了!

  (悼文内家属贴出的李文星生前照片。图片来源网络)